nbsp;nbsp;nbsp;nbsp;他的驴车就赶得没有霍振良那么好了,不断地抖缰绳,恨不得给驴安个油门然后一脚踩下去。席玉麟明显感觉屁股下的板子扭来扭去,晃得他有点晕车;即便如此,还是一边记路,一边听李舟介绍将要去的地方,一座小村庄。全村都是清清白白、如假包换的村民,他将以施庆这个假名开启新生活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山清水秀,适合养身体;民风淳朴,日子也惬意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正当李舟详细阐释劳动多么有利于获得愉悦、待在群众之间多么有利于获得活力时,席玉麟冷不丁地开口,“要不,我也跟着你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不行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为什么?担心我会临阵逃脱,会当叛徒?一旦——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不。”李舟简短地打断他,“你理解我们在做什么吗?这是你的意志吗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席玉麟沉默片刻,又说:“霍振良有心脏病,你就让他一个人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他没来多久,很快就会被转走,和我们的人一起住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四周已然是乡间风景,正值初春,满地油菜花黄,粉白蝴蝶遍野飞。刀子砂纸似的风,到了脸颊附近,化作姑娘柔荑般的手,温情地抚上来。席玉麟浑身倦怠,只想驴车在风中一直走,让他记不起前尘,也到达不了往后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他找不到意义,但是很羡慕他们的意义,为这份意义,每天能慷慨激昂地活着。李舟不把意义借给他,其实就没有必要救他,他活不明白。
nbsp;nbsp;nbsp;nbsp;驴车停在了一座石桥前。见他东倒西歪地坐着,李舟伸手把他提下来,“顺着小路往里走,施太公家。保重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他实在很想流泪,但因为当着这个该死的李舟的面,他只是点点头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过了桥后,岸边是垂杨柳,几只莺雀叽叽啾啾地在枝条间穿来插去,惹得枝条荡荡悠悠。一只青灰色的水牛托着个女童往回走,像是画里的场景;更远处,茅屋连成一片,梭子在其内飞舞,轻而广博的机杼声回荡在天地间,嗖嗖,嗖嗖的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而他的身躯沉重,重得要迈不动步子,连头都抬不起来,在曝亮的日光下辨不清路,只跟在水牛后边走。走着走着,哼唱起来:“唉,神仙境界哪及凡间如此多娇啊。啊思量真好怄,未把人胎投啊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女童回望了他一眼,听出是《人间好》,很高兴地,用毫无技巧却脆亮的童音接着唱:“同哥哥青海庄上修道久,修真养性度春秋,久有心往人间走一走,奈何哥哥强阻留。且喜他今日去拜东皇寿,趁此机会往外游,但则见,白鹤在林中走,野花遍平畴,蝴蝶儿穿花柳,鸳鸯眠河州!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她是如此爱自己的村庄,跳下来,拉着牛,裹了布的小脚在长草覆盖的湿泥里,一踩一个小坑。水牛悠闲地甩着尾巴,随她远去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啊啊,从今后再不想到蟠桃会上走,再不想
nbsp;nbsp;nbsp;nbsp;玉液琼浆润咽喉。神仙的苦闷实难受,白鳝再不把道修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果真如此吗?神仙会羡慕朝生暮死的苦弱血肉?
nbsp;nbsp;nbsp;nbsp;他看见河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,鬼使神差地,向河边迈了一步。水把我带来,水把我带走,再好不过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漫长的一分钟内,席玉麟被这个想法深深地吸引住了,但最终还是没跳下去。到了这个关头,连向申屠真复仇都显得不重要了,他只是想起还没去香港看霍眉一眼,看她一眼,再死不迟。不然她那张尖牙利嘴,又要骂他说话不算话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第136章送君施太公和施婆婆对新来的小伙……
nbsp;nbsp;nbsp;nbsp;施太公和施婆婆对新来的小伙子很满意,勤快,寡言,像是免费得了个长工。夫妻俩自己没有孩子,简直不知要怎么疼爱这个从天而降的儿子才好,他们默认席玉麟会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,并张罗着给他娶个婆娘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若真的成了家,就铁板钉钉地离不开了。好在没哪家姑娘看上了他,嫌他长得没福气、不阳刚,田间地头到处都是高壮黝黑的小伙子,干嘛要喜欢他?席玉麟在松一口气的同时,稍微有些挫败:正常喜好的姑娘果然看不上他,只有申屠真那种特殊爱好的才对他感兴趣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唉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他一边不可自拔地沉浸在depress,一边又被乡间生活催发出了些少年心性——施家养了鸡鸭,还有一匹马。每日和母鸡斗智斗勇,蹲守它下蛋,然后在不被啄的情况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蛋掏出来;每日捞河上的浮萍喂鸭子,天黑前把它们赶上岸;每日骑马兜风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之前不会骑马,被甩下来好几次,就差不多会了。一天的活计结束,施婆婆也从织布机上下来,赶他出去玩,他就骑着马,沿着河底跑,越跑越快;四下无人时还要捡根树枝充当利剑,一边乱舞,一边在口腔内模拟出挥剑的簌簌声,想象自己是古代的游侠。月亮一出来,马儿停下脚步,不可遏制的愁绪就包围过来,要把他往河里推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席玉麟怀疑自己快疯了,这样的生活固然远离矛盾,但太虚幻、太漂浮,不是他的生活。他就是没福气,没有安详清闲的福气,天生劳碌命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所以第一次陪施婆婆去镇上卖了布后,手头有了几块钱,他小心地攒了起来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家里有很多散碎布料,不能卖,就全归他。他的手很巧,用它们做鞋子、做衣裤,做完后施太公就特别神气地拿出去给人家看:谁家的姑娘不喜欢这手艺?姑娘们倒是喜欢手艺,但更瞧不起他了,女红这么好,太不阳刚!
nbsp;nbsp;nbsp;nbsp;席玉麟也不理,做好的衣服拿到集市上去卖,再换钱,再买布。如此几番,终于换到了绸布,赶在夏天之前做了一套舒适轻薄的衣服,然后骑着马儿一边试探一边走,回到了废弃钢厂。
nbsp;nbsp;nbsp;nbsp;霍振良见他来,大吃一惊,他立刻道:“就给你送点东西。”不等对方推阻,跳上马就走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后面就来得越来越频繁,送衣服,送鸡蛋,送新鲜摘的水果。霍振良看出来他有点钱都花自己身上了,一个子儿也没存下,这不是想好好生活的态度。等自己离开了,他打算怎么办?
nbsp;nbsp;nbsp;nbsp;席玉麟确实没想好好生活,夏天过了是秋天,秋天过了是冬天,又不是从此就不过冬天了;在某个炎热的午后,他还是突发奇想,把自己穿了一个冬天、申屠真买的皮大衣当掉了,换了七十多块,又赶了两天的路,找到一家眼镜店。他不知道霍振良的度数,不过店里一共就只有五种厚度的镜片,老板让他看着挑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他凭着记忆,挑了个差不多厚的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带去给霍振良的时候,霍振良叹了口气,罕见地邀请他上楼喝茶。刚上楼他就发现了不对劲,地上的零部件全都不见了,空旷到陌生;那些书籍、稿纸、笔记本也都收得干干净净,装在纸箱子里,尚未封口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两人还对坐着,手中捧着热茶,席玉麟觉得像握着冰块,“要走了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霍振良点了点头,“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到消息,七月七日晚,日军炮轰宛平城。要开始打仗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