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bsp;nbsp;nbsp;nbsp;等他再长大一点,席芳心对他特别关照的方式就变成了苛责。别的徒弟唱得一般般,那可能是因为别的徒弟天赋不行吧,玉麟怎么可以唱得一般般呢?玉麟是注定要成角儿的。所以到现在刘洪生都不知道席玉麟到底算是天赋型还是努力型的,就算没有天赋,也被席芳心打出来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原来席芳心作为师父,喜欢某个徒弟的方式就是严厉责罚他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刘洪生每次一边哄最后一个从练功房出来、瘪着嘴委屈的要死的席玉麟,一边隐秘地快乐着。这打消了他的一个顾虑。未出师之前,席芳
nbsp;nbsp;nbsp;nbsp;心是掌刑师兄,打哪个师弟都不手软,轮到他时却敷衍了事。因为作为爱人,喜欢对方的方式是不舍得责罚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但是席玉麟更大了,开始登台演小青了,一个得了他倾囊相授、又挨了席芳心千锤百炼的小青。由于白素贞的难度实在太大,王苏当时还没法完全演下来,所以是席芳心和席玉麟搭戏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恨不得比席芳心和他搭戏的效果还要好。因为他比席芳心还要壮一点,稍显违和;而席玉麟那么轻薄纤细。他还只有十二岁。
nbsp;nbsp;nbsp;nbsp;门口的小黑板把主演写得很清楚,观众看了一次,就记住了这个漂亮到过分的小青,每次开场前就喊席玉麟的名字;久而久之,他的场次越来越少。刘洪生渐渐地恐慌起来,他甚至不到四十岁,竟离戏台越来越远。他还没成为和师兄齐名的角儿,还没有在师兄身边的位置上站够,而一个比他更漂亮、更年轻、更有天赋的孩子正在蓬勃抽条,一天比一天姿仪斐然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席玉麟的光阴多的是,为什么不把台子先给他呢?
nbsp;nbsp;nbsp;nbsp;席玉麟什么都感受不到,他在人际交往这方面一向很木,似乎还不怎么喜欢如此喜欢他的师父;席芳心也觉察不到刘洪生的微词,他将戏本身看得比自己能不能上台重要得多,不关心其他的。自我是漂亮之人的通病。刘洪生知道自己在他们面前是黯然失色的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他只是希望席玉麟不要这么快崭露头角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某次漱金应邀去南充表演,好几位军阀将领、社会名流都在,所有人都非常重视。他们表演的剧目是《姚安杀妻》,王苏演姚安的第一任妻子,席玉麟演姚安是第二任妻子,马裕演姚安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刚上台席玉麟便感到腹痛,暗暗祈祷不要再加剧了,结果到第三分钟已经是受不了的程度,脸上的油彩都被冷汗洗模糊。他不敢一走了之,更不敢在台上出丑,只能一边想办法,一边死忍着。
nbsp;nbsp;nbsp;nbsp;长段唱词,他挑了其中最能概括中心要义的几句唱,迅速结束;该绕场三圈,一圈就遛完。马裕和王苏虽不明所以,但也看出来他有突发情况,全跟着一起缩戏,二十分钟的戏缩成了十二分钟。结束鞠躬后,席玉麟当场拽掉头冠外袍不见了踪影,等大家要回客栈时才出现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席芳心劈头就问怎么回事。他很羞赧,小声解释:“肚子疼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我昨晚就说过禁食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我什么都没吃,就喝了水。禁食也不是绝对管用……”
nbsp;nbsp;nbsp;nbsp;那几位军阀没说什么,他们本也是来谈事情的,没怎么看戏;一群票友却不买账,都指出这戏偷工减料了。席芳心只好解释这是删减版,可是白蛇那种高难度戏删减也就罢了,这有什么好删减的?他没脸继续撒谎替徒弟们遮掩,当着众人的面抄起道具棍,噼噼啪啪抽了席玉麟数十下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观众们刚还义愤填膺,现在见人家师父都亲自管教了,也不好再说什么;又看那年纪明显不大“绿娥”跪在地上躲也不敢躲的样子,又愿意展示一下自己的大度,似乎这样的局面不是他们哄闹所致,劝道:“算了算了,还是个娃娃嘛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休息室里刚才招待他们的茶碗尚未收走,席芳心独自找过去,拿起席玉麟的杯子饮尽残茶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五分钟后,便感到翻天搅地的肚子疼。
nbsp;nbsp;nbsp;nbsp;问过工作人员,得知这个休息室除了漱金以外再没人进来过;几个徒弟又被管的严,根本没机会私自外出买药……答案显而易见了。刘洪生向来是个慎密的人,过去无论他做什么事,只要想瞒住席芳心,必然能瞒住,可那都是些攒钱买礼物、翻墙来见他之类的好事;这是第一次做坏事,做得漏洞百出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等到回巴青的那天,席芳心才打定主意去找刘洪生谈谈。而雨一直下个不停,挂在檐边像张叆叇的帘幕,将最亲近的人的脸都模糊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第84章世间好事不坚牢“是不是你?”……
nbsp;nbsp;nbsp;nbsp;“是不是你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,刘洪生的心理防线一击即溃。
nbsp;nbsp;nbsp;nbsp;“师兄——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席芳心抬起一只手,颤抖地指向他,“你疯了!唱戏吃的是脸面饭,他要是在台上出一次丑,这辈子都完了。你在想什么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他抢走了很多我的角色!现在提起小青,人们都不记得我,只知道席玉麟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说完他自己都愣住了,席芳心也愣住了,平日里他们都默认刘洪生才是更成熟的那个,这几乎孩子般无理取闹的话说出来,叫席芳心不知如何反应。过了几秒,他平淡地问:“你要是够本事,他抢的走吗?去问问,外面是王苏的名声响还是席芳心的名声响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刘洪生被他刻薄得目瞪口呆:“师兄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再说,记得某个演员有什么意思?观众应该记得角色最好的样子。小放牛就是你比他唱得好,不一直是你上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那怎么能一样?别的角色也就罢了,小青对我意义非凡。靠着小青,我才被师父从乡下的戏班子里挑出来收入麾下,第一次得了头彩,第一次去北平演出,第一次上报纸,第一次在街上被人叫出名字,第一次博得你青眼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刘洪生耻于承认,但他一直以为席芳心和自己一样,把白蛇和青蛇当做永远属于他们的角色。他们为角色而生,角色也为他们而生,同性,姐妹,彼此盘缠,生死相随。他以为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但席芳心轻易地就让别人当了青蛇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他低着头,继续争辩:“他的机会多的是!我应该趁着还没老——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那也不是下药的理由!你差点把他的戏台生涯毁了!你看到他怎么反应的?他气息也稳,表情也有管理,我坐在下面都没看出是在肚子疼,这份意志力相当可贵。而你给孩子下药,好下作的手段!我还把你的错怪到玉麟身上了,又当众罚了他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,不要再发生第二次了。”席芳心冷冷地撂下这段话,拂袖便走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而刘洪生杵在原地想:他只是你的徒弟,我是你的爱人啊。你说的都对,可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?
nbsp;nbsp;nbsp;nbsp;当夜他没去席芳心的房间。他们有各自的房间,但他一般不回自己的,和席芳心住一起。席芳心也不来找他。两间屋子隔着雨幕互相沉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