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bsp;nbsp;nbsp;nbsp;席玉麟似乎被她的言辞扇了一巴掌，往后退了两步，脚后跟撞到椅子腿，顺势跌坐下去。他浑身都在抖，好像有巨大的不平在体内横冲直撞，快要把这具薄如纸片的身躯撑破。两人僵持着有一会儿没说话，待平静后，他把黏在额前、过长的头发往后抹，抬起一张苍白而秀美的脸看她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他知道他的愤怒没有力量，他的脆弱才叫人生怜。
nbsp;nbsp;nbsp;nbsp;“去香港耽误成家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来了，霍眉充满怜意地想，谈感情，席玉麟，没有用的。这招是强者对弱者用的，我在男人面前是永恒的强者，而你太年轻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“香港又不是不许结婚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我只喜欢四川姑娘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土包子，没见过世面！香港女人又漂亮又时髦，哪是山沟沟里的四川女人能比的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他笑了笑，“我偏就喜欢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席玉麟不是来报复她的，是来剖白的。
nbsp;nbsp;nbsp;nbsp;那么形势就完全不同了：在真诚者面前，她是永恒的弱者。霍眉接不上话，点了一支烟，抽得很忙碌；等他走了好久了，窗帘还在风中飘。入户的从夕阳转为月光，流泻满地，从她的脚掌钻入、钻到腹部，隐隐作痛起来。她差一点以为自己成了那种情绪化到能将痛苦实质化的人，站起身来一看，床单上一洇大红。原来是在痛经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林杰很快把火车票寄来了，九月二十七号中午十二点的。九月二十七号早上，巴青城下起了雨，她和席玉麟约好了十点在码头见面，席玉麟没有来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第83章昔年雨席玉麟挣动了两下，他……
nbsp;nbsp;nbsp;nbsp;席玉麟挣动了两下，他的手反扭着绑在椅背上，那群挑夫已经跑得干干净净。他直接连人带着椅子站起来，往落地镜边挪，然后猛地将其撞碎。没有东西给他扶着，他蹲不下来，于是连人带椅子一起躺下，用牙叼起了一块碎片；又满头大汗地重新坐起来，试图去割绳子，可是绳子系得太低，脖子凑不过去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他将碎片吐在手中，又尽力反折手腕，只不过割断了粗麻绳表面的几根细麻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冷静，冷静。他手上的动作依然不停，脑袋算是慢慢降了温，开始环顾四周。自己正处在一间屋子的客厅中，这屋子装修得中西结合，门、地板、家具都是木质的，刷成了深绿色，与米黄的壁纸搭配地很好；欧式沙发边放着一台留声机，吊灯的造型繁杂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而他刚才背对着的那面墙上——他现在转过来了——挂着整间屋子唯一一张照片，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《白蛇传》宣传照。因为照片实在太小，手工相框也很小，不细看，简直像头顶吊灯的开关。但那是一张合影，被珍视的、郑重装裱的合影。正下方的柜顶摆着一双剑，是白素贞用的双剑，和漱金现在用的道具剑不同，这一双是某位社会名流赠给席芳心的，精钢打造，甚至开过刃。开过刃，自然不适合日常表演了，席芳心只是将它们珍藏着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席玉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与此同时，刘洪生开锁进门，有条不紊地将帽子、外套挂在衣帽架上，这才朝他笑笑，“我这几年新买的房子，不错吧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他手一抖，把自己的指尖划破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“玉麟。”他很惆怅地叫他，拉过来一张椅子，在他面前坐下，“我知道这个姿势你很不舒服，听我说几句话，就给你解开。第一句呢，就是不要怪你师父，漱金分流、你改行当，全都是因为我。第二句呢，就是不要怨你诸位师兄，今年初那件事不要怨他们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还是因为我。
nbsp;nbsp;nbsp;nbsp;面前的年轻人头发有很久都没修剪过了，长得很长，低头时就会挡在脸前，让人看不清表情。屋外雨声不断，越下越密，他一生中所有重大的日子都被雨水冲洗着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把席玉麟捡回来的那天就下雨，他打两把伞去码头接席芳心，半天却找不到人。只见一圈人在木栈桥边围着看热闹，他也挤进去，看到一个木盆卡在芦苇丛中，里面睡着个娃娃。真小，看上去都没满月；真安静，像是从水里来的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然后席芳心的声音忽然就响起来了：“有没有富贵人家要？是个健康娃娃，有手有脚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人群就都看他。席芳心穿一条蓝缎纱云纹常服袍，系一条黑腰带，腰身显得很漂亮，大大方方给人看，又问了一遍：“有没有寻常夫妻要？是男娃娃呀！”
nbsp;nbsp;nbsp;nbsp;最后一次发问：“不是下九流的，谁都不要吗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都只看热闹，不说话。刘洪生想起他前几年才捡了个孩子回家，漱金的生意又不好，别捡上瘾了，忙低声喊了句：“师兄！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席芳心假装听不到，跳入河中，捞来那个木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他管收不管养，最后养育的责任就落到刘洪生头上。刘洪生不会养孩子，好在席玉麟很好养活，喝米汤就能长得和喝母乳的孩子一样好；而且似乎有极其强烈的求生欲望，生了病，在他们没钱请大夫的时候，次次都能熬过去。总之，比他们另一个亲自养育的孩子——席秉诚小时候省心多了。到了三四岁的时候，又显得比席秉诚好看多了，比他们目前收的所有徒弟都好看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席芳心最喜欢好看的孩子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于是在所有人都节衣缩食的日子里，别的徒弟一人两件白褂子、一条黑裤子，席玉麟却拥有一两件淡黄或淡绿色的小褂。席芳心热衷于把他打扮成个小女孩，还喜欢给他扎辫子，下手没轻没重的，把他疼哭了，便立马撒手不管扔给刘洪生。得了什么罕见的好吃的，比方说一个苹果，也是等席玉麟啃到不想啃了，再给别的孩子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总之，在席玉麟尚不记事的时候，他受了很多优待；而那时席秉诚、刘靖都记事了，这种区别对待对于孩子来说残酷到难以接受，他们记得清楚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刘洪生当然知道这样不好，但说到底，他们是这群孩子的买主，给一口饭、一张床就很仁慈了。师兄乐意偏爱一个孩子还能如何？再说了，他也偏爱，他自己都做不到一视同仁，何况永远顺心意行事的席芳心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给席玉麟分行当的那天也下雨。席芳心还特地搞了个仪式，让他闭上眼，给他换好服装、画好妆，一睁开眼就能在镜中揭晓答案。席玉麟闭着眼一直问“是什么呀”，还处在对自己的外貌和殊荣心里没数的年纪，师兄师姐们却面无表情地不说话。在这个经历变革、越来越多女性开始唱戏的年代，当男旦，似乎是对他外貌的格外嘉奖。天生癞子头、牙口不整齐的男孩，那就唱丑角；长得像个男孩的男孩，那就唱生角；脸上带疤破相，那就唱花脸。拖鼻涕的年纪，哪看得出有唱某一行的天赋？还不都是随意分，适合就算你好运，不适合就扫地出门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可是男旦，那就是精心选的了。和他们崇拜的二位师父一样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打耳洞的时候，席玉麟终于反应过来了，慌忙睁开眼向镜中看：自己正穿层层叠叠的花青色裙子，头戴绒球冠，眼角被画上了细碎的鳞片。这是刘师叔的造型。他觉得男孩不该穿裙子，又看师父和师叔表演时都穿裙子，一时不知道自己这个行当是好还是不好，茫然地望向师父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席芳心蹲下来揉了揉他的脸，露出很罕见的笑容，喊他：“小青，小青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刘洪生的心异样地抽动一下。而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