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之前,虽她也同自己一道用膳,读书,但都窝在寝殿,从不踏出半步。从来都是他去看她。然自受伤后,小姑娘踏出了殿室,隔两日便给他送药。偶尔晚间,还会嘱咐内侍监一句,“且小心伺候,陛下沐浴,伤口不可沾水。”萧晏伸手欲要从她手中接过药盏,不想被拒绝了。小叶子爬上榻,持着勺子舀起一口,轻轻吹过,然后喂给他。战场上踩过白骨,朝堂上战过群臣的男人,这一刻竟是提起了一颗心。又悲又喜。悲的是,阿照看不到了,他们的女儿是这般乖巧。喜的是,女儿终于开始主动爱他。其实,何论爱他。他所求所盼,不过是她能爱人,有爱人的能力。能够脱去阴影,和寻常孩子一样,生活于明光之下。小姑娘一勺一勺地为喂他,喂了一半,将碗盏推给他,揉着手腕比划,“手酸啦。”萧晏将白生生的细腕握在手掌间,自个仰头饮下。用完药,小叶子抽回手,指指他肩膀。“都快愈合了,不碍事。”“我看看。”她比划道。其实还是疼的,萧晏单手解开衣襟。小叶子轻嗤了声,伸手帮他。衣襟松开两寸,最先露出他胸口那颗梅花痣。小叶子目光落上去,萧晏竟莫名生出一层惧意,幸亏她转瞬挪到了伤口处。须臾,给他合上衣襟。合上了,她的手却没有伸回,指腹蹭在他那颗梅花痣上。“小叶子……”萧晏话语落下,她退回手,低头解开自己的衣襟。抬头指了指,“我也有,我们一样的。”萧晏气息有些喘,喉咙发紧。小叶子继续比划道,“我阿娘说,我阿耶胸口有一颗和我一样的痣。”她低头又看了一眼,然后凑近再去看萧晏的。片刻,又伸出手去摩挲。萧晏本能往后退了退,于是小叶子的手指在虚空。空空如也,什么没碰不到。她笑着挑眉,自己理好衣襟,又给萧晏遮了遮。萧晏合了合眼,一把抱过她,“小叶子,我就是你阿耶,我……”“我知道的。”小叶子抬头看他,眉眼含笑,比划道,“陛下收养了我,封我做公主,恩同再造,确实如我父亲。不,尤胜我父。”“怎能将陛下同沧州城那人相提并论!”萧晏看着她,笑意慢慢收敛。“陛下莫怪我直言,那人或许是将士百姓的好将军,但绝不是我的好父亲。只有我阿娘如傻子一样,护着他。”“终是我,有福气随在陛下左右。”“陛下,你说我阿娘为何便没有这般福气?”“她若不去救他,今朝在陛下治下,我们母女或许也会有太平日子。或者有更大的福气,得陛下恩遇,锦衣华服,三餐无忧。”“陛下,我说得可对?”萧晏没魂似的,点头。“不对!”小叶子笑了笑,“阿娘要是还在,也不会随在陛下左右。她不似我,贪图富贵。她怯弱卑微,但尚有自知之明,绝计不敢高攀陛下的。”“您说,我如今这幅模样,在您膝下,养尊处优,丰衣足食。她若知晓,可会生气?可会……觉得您这般厉害,我跟了您,她一个人也很好?又或者,白生了我,如此叛了她?”七岁的小姑娘,人畜无害,冰清玉洁。说话时眉眼弯弯带着笑,便是提及伤心事,眼眸也是亮晶晶的美丽。且她发不了声。一字一言,都是以手势作答。萧晏看她清丽面容,再看她翻飞起伏的手语,只觉眼前晕眩又模糊,喉间血腥气阵阵翻涌。她的手势化作声响,一句句回荡在他耳际。压迫,刺耳,扎心。偏她还在落泪,一颗颗滴在他手背。如冰刀凿开心脏。她伸出小手,捧起他面庞,以面贴他,然后趴在他肩头。纤细十指在他背脊书写。陛下富有四海,手足通天,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。您这般疼我,可能将我阿娘还我?暌违两年,小叶子再次发病。纵是苏合在侧,亦是从正午一直折腾到晚间,方将她控制住。她拒绝救治。明明已经气喘的没有半点力气,五脏都翻绞着疼痛,但依旧抢着拔掉穴道的银针,推翻一盏盏汤药。萧晏合眼箍住她手足,但止不住她隐约出声的破碎话语。她居然在如此情境下,再度发声,重新有了说话额能力。她说,“求求你了,让我去陪我阿娘。她一人,也会害怕的。她有时,比我还胆小……”“我去,等你长大些,我去陪她。”萧晏松开她手足,看已经昏睡的人,只觉重影叠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