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了未来东宫太子,天子膝下再无儿女之尊贵能同其比肩者。六岁的小公主住在深宫中,身子被养得日渐康健,虽话不能言,但并不影响她同萧晏的交流。“殿下……”她比划道,想了想停下来。廖姑姑教她说,殿下已是天子,不再是秦王府中的王爷,如今该称陛下了。于是她重新比划,“陛下,有功之臣皆入松玉峰,为何我阿娘不在那里?”“她功绩甚大,若无她,沧州难保,松玉峰载不下她的功德。”“那为何入陵寝?那是后妃才入的。”“不是非后妃才入,朕百年后亦会入。当是你阿娘功绩比之天子。”萧晏理了理孩子衣襟,看她温和面庞,眉间朱砂愈加鲜艳。这是阿照给他生的孩子。“无她,亦无朕之今日。是故朕连国号亦改了她之姓。”“我们,一起怀念她。”萧晏这个时候,还不知他的女儿格外早慧。原是更早前,她们母女在无他的岁月里,她就聪慧又懂事。大概自有意识,便已丢了童真。即便如今金尊玉贵,但常人都有的东西,譬如安宁,天真,她早早便已经失去。她有的是隔三差五的午夜惊梦,是对母亲日益疯涨的思念,是如今自己能得温饱然不能予母亲一口饭食、不得反哺的愧疚。这些,萧晏永远也弥补不了。只是,萧晏这样说,她也不再问。只坐在菱花镜前,看自己一张面容。岁月流逝,镜中日益长开的容颜,眉宇间流转的神韵,都无声昭示着一个事实。那个被萧晏以天子权势掩盖的事实。若说洛阳皇城里,宗亲权贵间,初时还对萧晏改国号为“叶”,大肆册封外姓女为公主,迎无名英雄入陵寝感到不可思议。然待见过镇国公主那张脸,再想昔年秦王府那一段旧事,便已经基本确定。只是天子有心掩之,谁又敢逆鳞揭开。建安二年,承乾殿中的小公主七岁。当年枯黄的皮肤变得白皙,凹陷的两颊开始丰盈,眉目间隐隐生出天家的威仪。她虽不能言,性子也冷,但脾气不大,还是温和的。只一点,明明长了一张欺霜赛雪的脸,樱唇琼鼻瑞凤眼,眉宇朱砂风华潋滟。但她不知从何时起,开始不爱照镜子。极少看镜中的自己。纵是宫人梳妆,她都半阖双眼。大抵是从今岁春猎开始的。三月春猎,宗亲权贵皆汇聚于骊山。同定北侯府的婚事告吹后,先帝为萧晏定了另一门亲,乃肃宁伯府的嫡幼女,沈六姑娘。道是等萧晏平西归来,便成婚。谁料,当年萧晏三军还未回洛阳,退婚的书信便先送到了肃宁伯府。然沈六爱慕萧晏,转眼四年过去,已是双十年华,蹉跎至今未嫁。在这骊山之上,更是做起了糊涂事。当是看准了镇国公主在帝心的分量,竟谴刺客行刺。姑娘家心肠不算恶毒,就是迂回婉转了些。原是在僻静无人处,演练了无数遍。侍卫行刺公主,她舍身相救。箭上有毒,贵女不得动弹,如此留于御帐之中。恩情加时日长久,纵是百炼钢也能化作绕指柔。但沈六运气不好,碰上那么一对父女。刺客箭矢射来时,她原是头一个拉过小公主,护在她身前。奈何那个自小习武的女童,手劲甚大,竟在她上前护她的一瞬,推开了她。小叶子一直记得,阿娘最大的心愿,就是她能够长大成人。可是她也实在想阿娘。她渴望长大,又渴望见到阿娘。好几次,她想去追母亲,又怕真的追上了,惹她生气,便只好继续留在这人世。唯有这一次,多好的机会。她想这样去寻阿娘,她便不会生气了。因为,不是自己主动来的呀。可惜没成,萧晏救了她,那只带毒的箭偏了尺寸,从肩头擦过。皮外伤,不是太厉害的毒。肃宁伯府削爵抄家,后来是被问斩还是流放?沈六姑娘是被充了官妓还是入了贱籍,小叶子不清楚也不关心。她关心的是,那日医官给萧晏退下衣衫,清毒上药,她看见他的胸口,有一颗和她一模一样的梅花痣。所以应该是从这个时候起,她想看镜中人,只是越看越厌恶。日光融融,四月微风和摆,小公主明眸善睐,髻上珍珠摇曳,足下步步生莲。来勤政殿给萧晏送药。萧晏本在同朝臣论政,一抬头便看在被日光渡了一身的小姑娘,遂赶紧散会,去了偏殿暖阁歇息。月余前的那一箭,也不是一无是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