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bsp;nbsp;nbsp;nbsp;王苏自己自然是不会的,那么薄的眼睑,怎么含得住一汪秋水?只是曾看过席芳心这么表演——表演白蛇,唱到“官人,你妻实难救你了”的时候,檐角挂着的两盏灯笼正照他的脸,照得血红一片;而眼中却有两点雪亮的水光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她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,因为席芳心的声腔很稳,半点抖动的痕迹也没有。可回回看,回回都能看到,鼓起勇气去问了师父,才得知这是表演的一部分。“藏而不露。”席芳心指了指自己的眼睛,“是最能打动观众的。白娘娘内心有很大的绝望,但她的外露就到此为止了。哀而不伤,乐而不淫,这是古典的美学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这就是王苏在白蛇这个角色上的启蒙,乃至是对所有戏曲认知的启蒙——到此为止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她欲问席秉诚记不记得,回头一看,众人歪歪倒倒地趴在桌子上,全睡着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初一很快、很随便地过去,所有人都很累,累到忘了互相祝福。中国人有很多喜庆的日子,春节元宵中秋,乔迁嫁娶生子,等等等等,百姓赶来迎接喜庆,他们赶来成为喜庆的一部分。就是这个道理嘛,有人吃席,就有人做饭,有人烤火,就有人拾柴有人花钱,就有人赚钱。每念及此,心里又能宽慰许多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初十那天,他们刚下了戏,正在卸妆,忽然听见外面有乌泱泱一群人大喊大叫着跑过去。穆尚文以为是在抓小偷,兴奋地一下蹿了出去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席秉诚在镜子前面喊:“霍小姐去看着她!”
nbsp;nbsp;nbsp;nbsp;霍眉只好从椅子里弹出来。他们跑得太快了,她料想自己肯定追不上,干脆慢悠悠地在后面走,走到时人已经被抓住了。那小偷甚至光着屁股,整条腿冻成绛紫色;上身倒是套着袄子,表面的毛脏到结成一块一块的,远看真像一只被剃了半身毛的野绵羊。
nbsp;nbsp;nbsp;nbsp;“这小偷年纪好小哦。”穆尚文嘀咕道,此时人们正把不断挣扎扭动的他塞进竹笼子里。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他不是小偷。‘捉寒林’,听说过没有?”霍眉冷得又跺脚又搓手,“寒林是传说中一个相貌凶恶的旱魃魍魉。人们会找一个乞丐扮作寒林,然后将他捕捉回来,囚在笼中,可以驱邪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你怎么知道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我家就在苍衣边上,近的很,这些习俗都是一样的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穆尚文心神俱震,什么叫“扮作寒林”?大家商量好,告诉一个乞丐“你是寒林”,然后蜂拥而上捉他?又抬眼望去,那乞丐的双手还死死抓住竹笼的边框不想被关起来,最前面的参与者直接将门摔上,夹到了他的手指,又把栓门的绳子系紧。
nbsp;nbsp;nbsp;nbsp;“再后来呢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谁知道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霍眉把她的领子揪成腌菜。穆尚文晓得她是被大师兄派来的,没给她找事,乖乖回去了。躺在床上,明知五小时后又必须到后台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有“捉寒林”这个习俗,却没有“放寒林”,所以捉完了,人散了,仪式也就完了。从古至今的乞丐都下落不明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她穿好衣服,因为门不能从外面上锁,而王苏睡得很熟,直接从二楼的窗户翻了出去。巴青入夜了会亮路灯,县城却不会点灯,真叫伸手不见五指。她本来就不熟悉这里,摸索来摸索去,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才到达乞丐被捉拿的那片坟场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冷飕飕的风在树影石碑间呜呜盘旋,一头扎进袖筒,似乎也在她的衣服里打转儿,转得她遍体生寒。穆尚文很少有怂的时候,可一来人生地不熟,二来这里还是坟场,在门口踟蹰了好一番才进去。
nbsp;nbsp;nbsp;nbsp;门口木屋里的守墓人鼾声如雷,大概觉得没人会打坟场的主意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环境,又捡了根树枝敲敲打打,半个小时后,还真给她敲到了竹笼子。伸手顺着骨架摸去,竹笼被两根铁链固定在一棵树上,再从缝隙里往里伸,就碰到了有弹性的什么东西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狗日的,光屁股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乞丐也被惊醒了,浓黑的视野里忽然就出现了他
nbsp;nbsp;nbsp;nbsp;面积极大的白眼球,把穆尚文吓了个半死。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他们放你出来不?”她问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乞丐抠了抠油腻的头发,放在鼻子下闻了闻,最后含进嘴里。穆尚文刚想该不会是个傻子吧,就听到他用口音极重的方言说:“待着,是配合他们演戏嘛他们找我的嘛!说过的,有钱拿的哦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她往下一瞥,不知道是光线原因还是怎地,他的脚趾头都变成黑色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“那你也要有命拿啊。再说了,到时候不给钱,你有什么办法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他不说话,垂下眼睛又抠头,抠到指甲缝里都是油。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你自己决定吧。只要说声想走,我不会不管的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静默几秒,他迟钝地点了点头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她抽出小刀,随即发现一个难题:为了稳固,当地百姓拿铁链在每根竹骨上都绕了一圈,这就意味着要么想办法弄断铁链,要么只能把上层的每根竹骨都砍断,掀盖子一样。而眼下这把刀肯定是砍不断铁链的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一个小时过去,虎口都被震麻了,堪堪砍断五根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她的里衣都被冷汗打湿了出门前应该摸一把菜刀的!待会儿要开戏了怎么办?在这么重要的场合缺席,报到席芳心那里去,搞不好她也要被扫地出门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再者,天亮了,墓地里兴许会来人。来那些打了鸡血似的、像追猎物一样追一个乞丐的百姓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太阳尚未露出圆边,但天空的颜色已经浅了些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乞丐攥住两根竹骨大力摇了起来,“你娃也答应了!事情做一半,不能走,走了、走了别人看到这个,要打我嘞!”
nbsp;nbsp;nbsp;nbsp;穆尚文仍皱眉努力割着,“几时说要走?袍哥人家,绝不拉稀摆带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一声轻笑从风中飘来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她猛地站起身,向土砌的院墙上望去,接待所那个女人正笑吟吟地坐在上面。因为除夕那天两人的表现相当让她喜欢,穆尚文倒不觉得她要害自己,只觉得匪夷所思:翻墙头这么大的动作,她居然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