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bsp;nbsp;nbsp;nbsp;程蕙琴盯着她问:“你笑什么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霍眉板住脸,“我没有笑呀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我不用笑、不用分心,单是坐在那里,就让人完全注意不到何家的大小姐。明眼人对我的注视都会比对她的多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哪怕我今年三十岁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程蕙琴一时感到喉咙发干,她不知道霍眉怎么回事,脑子里甚至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:她不能是故意的吧?
nbsp;nbsp;nbsp;nbsp;毕竟是当姨太太的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这边的生活寂寞,何家也缺子嗣,所以程蕙琴并不介意霍眉上门。但深究起来,何炳翀这么个家财万贯、年近不惑的商人,谁都不会误以为他没有妻子。霍眉却主动地缠上来,并在短短的时间里俘获了他的心……这她也理解,算是对生活的经营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可叫小吴认错算什么呢?算她很享受男人的目光?小吴怎么会认错呢?摩根是锦绣丛中、金银堆里长大的贵人,性格使然、不算闺秀,但站有站相、坐有坐相、风仪泰然——她心中第一次产生了阴暗的不平衡——霍眉那副歪歪倒倒的坐姿,怎么会被认成是小姐?
nbsp;nbsp;nbsp;nbsp;在阵阵袭来的香气中,程蕙琴感到透不过气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第117章七七事变她咽不下这口气,后来又……
nbsp;nbsp;nbsp;nbsp;她咽不下这口气,后来又找理由将两人约出去一次,氛围比上一次还尴尬。小吴将摩根送回家,看她上楼去了,便很诚恳地说道:“何太太,我想,后一段时间应该陪着父母四处逛逛。他们来之前就说想游览周边的群岛。可能再相约,就不得不辞掉了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程蕙琴勉强笑道:“逢年过节,开船的都回家了,你们这个时候来怕是去不了。好在我们有一艘小游艇,船长随叫随到,我把电话写给——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不,不麻烦了。”小吴很快就说,“新界、香港岛也够逛的。感谢您的好意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他那双干净的眼睛掠过何公馆富丽堂皇的装潢,掠过满壁的照片、名家书画,掠过来来去去洒扫的佣人,不卑不亢地与程蕙琴对视着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富贵不能淫,威武不能屈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程蕙琴心中一片酸楚——少有人这么不给何太太面子,她却更喜欢这个青年了。这份喜欢立刻转为怒火,朝向家里人:她不敢相信霍眉的生活完全没受到影响,照常天天往外跑。是的,她就老实了那一段时间,又故态复萌。摩根更是个傻丫头,每天就爱冷不丁地骚扰霍眉几下,二妈二妈的叫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而霍眉嘛,确实心情大好。首先她一点也没法共情程蕙琴的烦忧,那么多姑娘被横耽误竖耽误,也没说嫁不出去呀,何况是千金小姐;其次,她又没在主观意愿上想给摩根使个绊子,乌龙自己就产生了,乐一下还不行吗?人家摩根有男朋友,本来也成不了,程蕙琴应该通过这个契机听听理性的声音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令她万万想不到的是,程蕙琴跟何炳翀讲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何炳翀上床第一句话便是:“听说有人把你认成高中生了?”是开玩笑的语气,他觉得现在招婿还太早,也不大看得上东吴大学教授的儿子,只把此事当个笑话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她拨弄着他的头发听着,越抓越用力,像在强行理开结成一团的麻线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程蕙琴怎么能找丈夫诉苦呢?
nbsp;nbsp;nbsp;nbsp;霍眉当然不是怕她胡说八道,有损自己在何炳翀面前的形象。程蕙琴再如何也只会陈述事实,不会凭空编篡一则轶闻出来;何炳翀明显也没放在心上,且为自己的太太遭人惦记感到得意且荣耀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这对夫妻平日里无话可说,每逢大事倒是交洽无嫌。霍眉其实对何炳翀的信任有近乎焦虑的需求,对于程蕙琴,则要神化她的母性。现在她像大多数无聊而庸俗的妻子,不直接找霍眉解决问题,却到丈夫那里委屈了一番;绝对的母性因此节外生枝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蠢货,蠢货,霍眉呆呆地想,忽然对程蕙琴兴致全无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寒假结束前的某日,她在店里坐着,再一次见到了小吴。
nbsp;nbsp;nbsp;nbsp;那天不用见任何商业伙伴,所以霍眉穿一条皮草里的黑底红花旗袍,颊上涂了胭脂,明艳艳的一个女人,美得招摇富贵。小吴只看一眼,又迅速走到鞋架跟前、假装看鞋,心中震荡着近乎悲恸的情绪。电影院里光线昏暗,他能跻于邻座;走到昭昭白日下,她触不可及。
nbsp;nbsp;nbsp;nbsp;霍眉瞥了他一眼,又低下头继续看杂志。大概没认出我吧?小吴想,当时也就看了我一秒钟,大概是男是女都没辨清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他挑了一双鞋去结账,霍眉仍坐着不动,一个店员跑出来说:“九块。”就这样付了款,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上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开学后,摩根一走,程蕙琴又闲下来。但霍眉不再受她吸引,愈发早出晚归。祥宁鞋局收到了一些信件,大多来自江浙地区。有提议开展寄售业务的,说自己在山东,太远了;有建议她生产凉鞋的,穿裙子还是配凉鞋好看;有单纯写来表达喜爱之情的。等脚踩衬衫男的巨幅广告在黄浦、九龙两
nbsp;nbsp;nbsp;nbsp;地升起来后,又有许多信写来批判这有违风尚美,是下流的体现。
nbsp;nbsp;nbsp;nbsp;霍眉很喜欢亲自读信,不管是提建议的还是夸她的还是骂她的,她就是爱被人注视着。寄售业务暂时没办法开展,钱不够;生产凉鞋倒是有意已久。整体结构和普通凉鞋一样,镂空的地方蒙一层白棉布,假装是袜子;前半头还是填充海绵。而且凉鞋其实比皮鞋更适合系绑带,像芭蕾舞鞋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三位师傅一口咬死他们生产的都是高档皮鞋,没做过女式凉鞋。她说都是融会贯通的,叔叔们有这么多年的经验了,买双凉鞋来看一看不就会了?他们仍露出很为难的神色,霍眉便说爱干干不干滚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谁也不想离开祥宁鞋局,于是抢在春季出了设计稿,五月份就试生产了一批。据郝根发所说,反响很不错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他亲自来了香港一趟,视察这边的工厂,又对她千叮咛万嘱咐:“你最好是六月十五号截工,七月一号必须在上海上架了。其实夏款衣裤鞋帽都是六月份就上架的,再拖延的话,最后会有很多卖不出去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尽量吧。因为招的鞋匠原来也是做皮鞋的,手生,会慢很多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也不能为了速度就降低质量标准。祥宁的口碑很重要。”他说着,忽然话锋一转,“你打算什么时候注册公司呢?这个盈利率应该够了吧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哎呀,不是我不想注册,实在是审查不合格。虽说月利润是很不错了,但也总欠着债,现在手头上还有两万三千多的债等还清了就注册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郝根发很无奈的样子,一只脚尖不断点着地面。穿的是祥宁牌皮鞋,因此发出笃笃声,敲得很有质感。他若有所思,笃笃地走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成货运到上海时仍晚了几天,是七月八号。然而已经无关紧要了。在这一天,全体中国人都在关注另一件大事:日军昨夜炮轰了宛平城!
nbsp;nbsp;nbsp;nbsp;当天她先起床,洗漱化妆,再喊醒何炳翀;一家人坐在桌前用早餐,其乐融融。太平山上太平无事。到了鞋店里,打开收音机,是周璇在唱歌。她从容地泡茶、开电扇、浇盆栽、拿新送来的设计图稿细细审阅,一个卖报的孩子就冲到接上,高呼:“号外!号外!平津危急!华北危急!中华民族危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