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bsp;nbsp;nbsp;nbsp;没过几日，就到了圣诞节，摩根的学校也放小长假了。早上一家人去了教堂参加弥撒，尽管老太太信佛，程蕙琴信伽蓝菩萨，摩根信德先生和赛先生，何炳翀和霍眉什么都不信，他们还是去凑了个热闹。氛围都到这里了，家家都去呢。何公馆唯一信基督教的宝鸾要回家探亲，却来不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说起来，她一个佣人，怎么还信了个这么洋气的教？她问程蕙琴，程蕙琴答道：“她家里过去还不错呢，她爸爸抽大烟，把钱抽光了。她没得法子，只能退学出来找工作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霍眉向来对有知识的人抱敬畏之心，这下子，对她的侍女也抱起敬畏之心了。宝鸾是下午回来的，替她搭配晚上去吃饭的衣服——何炳翀的二哥，何炳堃，邀请他们去吃晚饭。霍眉一边化妆，一边问：“你上过大学啊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上过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什么大学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香港就只有一所大学啊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啊，香港大学，某次她听程蕙琴和何炳翀闲聊，似乎摩根都有可能考不上，夫妻俩只能花大价钱送她出国。霍眉又问：“读得什么专业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国文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你不是天天都在讲国语吗？为什么还要专门学？是学写诗吗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二太太，你再不换衣服要迟到了。”宝鸾把一条钴蓝色缎面电光裙铺在床上，“你说你最喜欢的是这一条吧？外面套个黑色毛呢大衣就可以了，下面穿厚丝袜。你这脚露出来不好看，幸好这裙子是拖地的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霍眉走过去，细细抚摸裙子的面料——滑的、阴凉的，是脉脉的河从手心里流走。电光裙怎么就这么美？像猫的眼睛，其中有光，并不外露，却含蕴着，在你转换角度看它时，光圈就一轮一轮地拨过来。又是吊带，可以露出她雪白的胸脯和臂膀，裙面是有光泽的深色，皮肤是雾面的白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哎呀，该多好看！
nbsp;nbsp;nbsp;nbsp;就在这时，狸花猫忽然闪现到裙子上，虽立刻被宝鸾捉住，一滩湿痕已然蔓延开来了。霍眉面无表情地接手，抓住它的脑袋，摁在那片尿里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狸花猫粗声嚎叫起来，四爪乱挥，在她手腕上留下三道血淋淋的抓痕。霍眉换了只手，直接用裙子抹了它满身的尿，随即捏着后颈提到后院，指着院里的土道：“尿这里，老子就说这一次。”一松手，猫弹射到地上，飞一般不见了身影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回到楼上，宝鸾已经换了条裙子放床上，小心翼翼地看着她，吞吐半天，才道：“你没把猫怎么样吧？老爷很喜欢它们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没。”霍眉说出来自己学会的第一句广东话，“冚家铲！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宝鸾刚给她冲洗了伤口、涂碘酒消毒，还没来得及绑纱布，她就让宝鸾别忙活了，然后举着手臂找找程蕙琴去。程蕙琴看到惊叫一声，“怎么抓得这么狠？你坐下，宝鹦，把纱布拿过来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接了纱布，往上涂了一点碘伏，在她面前蹲下——庞大如一头母熊蹲下。刚把纱布敷在伤口上，霍眉就哆嗦了一下。程蕙琴忙不迭道：“可怜见的！什么破猫，我待会儿就去跟老爷说，让他撵了出门”
nbsp;nbsp;nbsp;nbsp;摩根狐疑地探了个脑袋进来，“什么赶猫走？我不同意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你别在这儿晃，出去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怎么，二妈被猫抓了？只要不主动招惹猫，猫是不会抓你的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霍眉告状道：“伊迪斯把我最喜欢的裙子尿脏了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伊迪斯怎么不尿我的裙子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摩根！”程蕙琴沉下脸，“闭嘴，你应该这样和长辈讲话吗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说得好听是长辈，霍眉思忖着，说得难听些，在过去，母女俩算主子，她倒算下人。但是摩根虽讨厌，点到为止，被母亲批评后就拉着脸出去了。霍眉受了一场包扎的关爱，很满意地回去，穿上了宝鸾挑的第二条裙子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临出门前，问何炳翀：“不带礼物去吗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何炳翀很不耐烦地推她，“例行公事而已。又不是我主动登门，带什么礼物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带些吧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他径直走了。霍眉犹豫片刻，觉得自己初来乍到，不好替他做决定，只好作罢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何炳堃家坐落于赤柱，环境幽美，人烟稀少，却比山里住着更方便些，还能看到海。车在院前停住，两三个仆人就出来搀扶老太太，进了门，首先看到两个孩子拿玩具互相追逐，进去沙发上又躺着两个孩子，老太太平静地推开一摞抱枕，坐在沙发上。好几个女人来给她请安，又有孙女，又有姨太太，又有孙子的女朋友，家里简直像舞厅。霍眉仔细听着她们自报姓名，把每张人脸都记住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“妈！”忽然很洪亮的一嗓子传来，何炳堃匆匆从楼上下来，“欢迎欢迎，你身体可好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何炳堃脸上，此人和何炳翀并不怎么像，更高些、更壮些，也没有明显外翻的大嘴唇子，脸部轮廓倒是一致地鲜明。何炳翀看到他，径直扭身走了；程蕙琴也不管他，在不涉及摩根的事情上，她不怎么主动搭理他。霍眉只是跟在她身后，不敢四处走动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何炳堃和老太太说了几句话，便扶着她去餐厅，余人也纷纷跟上。餐厅尽头处摆着棵圣诞树，桌子则是西式的长桌，坐在主位的是老太爷，白发一丝不苟地用发胶固定在脑后，穿西装、打领带，精神矍铄。因为年纪大，眼部胶原蛋白流失，眼皮很严重地耷拉下来，遮盖半边眼珠；这就使得剩下的半边眼珠格外阴沉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何炳翀刚才就是去找他父亲问好了，父子俩似乎也没什么可聊的，见太太们进来，他便找位置坐下。霍眉用手顺着屁股把裙子抹平，坐在他左手边，刚抬起头，便对上老太爷的目光。只三四秒钟，目光就离开了。像她这样身份的人，并不值得他说一句话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对面的何炳堃先开口：“有生面孔呀，小弟，这是你新娶的姨太太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嗯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莉莉，过来，”他突然斜着仰过头，手也舒展着向后招；椅子半翘起来，只靠左脚脚跟支在地面上保持平衡。那叫莉莉的女人走过来将手放在他的手里，他就缩了脚，凳子噔地一声回正，那张笑盈盈的脸也重现在他们面前，“这是我的二太太。你是有护士执照还是什么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什么记性，我是有医师执照！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嗐，平日里怎么想得起来？这么一大家子人，你是医师我是记者的。今天听说小弟也有了二太太，才想起这茬子事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何炳翀知道这是在讽刺霍眉的身世。在家禁足一年，为了霍眉，他屡次跟父亲求情，已经闹得一家子人尽皆知了。霍眉没有任何反应，只听何炳堃继续说下去：“女人嘛，虽然婚后不用工作了，学历和身世仍旧是她的首饰。当时我去上海做调研，不慎崴了脚，进了医院，有了这么一段金玉良缘小弟，听说这位是在你岳父葬礼期间认识的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