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bsp;nbsp;nbsp;nbsp;在这之后,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师兄尽量不让他带学生了。过去席玉麟、穆尚文都常跟着他学角色,现在都不怎么来了;漱金除了他们,还经常住着些有名的武生、花脸,都是席芳心请来教徒弟的,他本人亦通多个行当,只是对特定的角色没有专门研究。谁的门前都有孩子,只有刘洪生门庭冷落。他的场次依然没有变化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席芳心不信任他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或许真心实意地道个歉会好一点?他不想道歉。这么多年都走过来了,为一个捡来的孩子,席芳心能跟他赌气多久?但是他又痛苦地想到,捡来的是条浑然天成的小青蛇啊。席玉麟总有一天会夺走他所有的荣光,而他只能老去,一遍又一遍咀嚼那些除了自己无人记得的珍贵时刻。他认了。但这一天就不能来得晚些吗?你就这么心急,你才十五岁呀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每次看到席玉麟,刘洪生盯着那张浑然天成的、青蛇的脸,都仔细体味自己对他的爱与恨,希望有哪一方占压倒性的优势,可它们偏偏平
nbsp;nbsp;nbsp;nbsp;衡。而席玉麟呢,乐呵呵地跟他打招呼,师叔好,师叔吃了吗?
nbsp;nbsp;nbsp;nbsp;罢了,罢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依然是下雨的一天,他撑伞出门,和一位要请戏班子来贺寿的老板谈生意。各种细节都商量妥当已是晚上七点,那日刘靖值班,远远地就跑过来,嘴里喊着“出事了”。这天唱《偷灵药》的是个叫葛娣娣的姑娘,因为丝帛忽然断裂,掉下了受了伤,刚被几个师兄弟送去医院。两人立刻赶往医院,赶到的时候,姑娘人已经去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当年父母将其卖来的时候,并没有留下地址,所以她的私人物品也无需送回去了,衣服便烧掉,积蓄便用作葬丧费;一个还未出师的戏子,当然也不用敲锣打鼓地送走,雇了两个挑夫,把棺材抬到墓地去便算了事。刘洪生还挺为这姑娘感到惋惜,又掏了一块钱给刘靖,嘱咐他买些纸钱去烧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事情都吩咐妥当,走到门口,席芳心正披着一件风衣站在那里,身后夜雨潇潇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他道:“夜里湿寒,你先回吧。等殡仪馆的人来了,我招呼就行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娣娣是临时换的班。”席芳心说话向来淡淡的,这次一开口,他便听出了明显压抑的怒火,“你知不知道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什么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今天本该由玉麟唱《偷灵药》,他在咳嗽,跟娣娣私底下换了。这事只上报给了马裕,我都没注意到,你就更不知道了,是不是?看一个毫不相干女娃娃躺在那里,你惭愧不惭愧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哗啦一声,医院门口支起的棚子盛不住满兜的雨水,被压塌了,似乎是浇在了他的头顶,浇得他浑身都凉透了,“你什么意思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《偷灵药》演了三十年,丝帛从来没断过,今天就正巧断了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我怎么知道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先处理娣娣的后事吧。”席芳心不欲在公共场合跟他拉拉扯扯地纠缠,砰地撑开伞,水珠溅了他一脸。刘洪生往后躲了几步,硬生生忍下了这莫名的指控,打算等回到漱金再跟他谈。第二天下午事情办完,回到漱金,他累得脑子都晕乎乎的,习惯性推开席芳心的房门,一眼就看到了床上几个敞开的行李箱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倦意瞬间荡然无存,也就在此时,蹲在床边的席芳心站起来,将一摞毛巾塞进装得杂乱无序的行李箱中。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不是——师兄!师兄!”他急得挤过去一把倒了席芳心的行李箱,“能不能讲讲道理?你要干什么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我把徒弟都带走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刘洪生都要被气笑了,这么多年来,除了排戏之外,漱金的大小事务全由他打理,而席芳心不感冒都不知道要换床厚被子。带一帮子人出去,你会租场地?你会谈生意?你管得住这么多孩子?席芳心素来懒得出奇,也乐得把徒弟都丢给他管,说出这话,是铁了心的要走。既如此,他也不想好好说话了:“就为席玉麟?我们五岁起就住一起,现在为了他,你说你要搬走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把漱金的戏台子留给你,遂你的愿了吧?”席芳心垂着眼,马不停蹄地把散乱一床的衣物重新收拾起来,“我带着玉麟,必然会让他成大器。你不乐意看就不看吧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就为他?就为他?你很喜欢长得乖的男娃娃是不是?他比我那会儿好看多了,是吧?你也会把他拉到换衣间里摸他吗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近乎死寂的三秒钟。等刘洪生意识到自己在暴怒中说了些什么后,已经太迟了;席芳心脸上的颜色褪得干干净净,连嘴唇也是白的,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响亮地扇了他一巴掌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第一次打他。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你怎么能说”席芳心气得连话都说不连贯,“我为人师表……刘洪生,我走到哪里,别人都要说丑话,回到自己家,连你也——你把这档子下流事——”
nbsp;nbsp;nbsp;nbsp;他摔了手中的东西,疾步出门。刘洪生腿都软了,在门槛处绊了一下,直接下巴着地;见那道白色的背影越走越远,慌得顾不上流血的嘴唇,追上去死死抓住他的衣角,砰地跪下来。“师兄,我错了,对不起!师兄我说错话了,你罚我吧!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放手!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真的不是我!我从来没对你撒过谎,上次你一说,我不就认了?这回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!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你放手!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刘洪生直接抱住他一条腿,四十多岁的人了,以这么个不雅的姿势,已经带了哭腔,“我知错了,我嘴巴贱,你别这样对我你怎么总这样对我?你对我比对你徒弟更好一点,不可以吗?我很过分吗?我只是想在戏台上多待一会儿啊,我们做戏子的,除此之外,还剩什么价值?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你在台上待不了了,”席芳心转过头来俯视他,脸上的神情近乎悲悯,“你流泪了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刘洪生于是知道,席芳心是能永远在台上待着的,因为他无欲则刚,足够残忍。而自己确实是个不合格的演员,绞尽脑汁许久,就说出这么一句挽留的话:“我不在,你会乱喝酒的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席芳心扯出裤腿离去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巴青城没有正规的法院,他们是从哥老会那里走的拆伙程序。席芳心以为直接去就可以了,刘洪生却提前拿钱买通了讼师,花了一大笔,讼师知道他是个戏子,刚开始表现得非常不耐烦。后来听了他的要求:把漱金戏楼判给席芳心,再留几个最亲近的徒弟给他,特别是那个叫席玉麟的,自己则带剩余徒弟走。讼师的态度就好了不少,认为他为兄弟着想,是个有袍哥精神的人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他又能说什么?他只能笑,说“我爱他”这种话会被袍哥赶出去的。但是我爱他。我们两个不男不女的东西、不三不四的下九流,不清不白地同床共枕半辈子了。现在不行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裘三爷把地契交给席芳心的时候,席芳心低头接过,也不往这边看。他想起来上次他们被哥老会公证过的文件还是一份遗嘱,因为不敢写婚书,遗嘱就是婚书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山盟虽在,锦书难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