脱粒机吱呀转动的声响里,突然——
“婶~子~~”这声调九曲十八弯,尾音拖得比竹筐里的谷穗还长。王氏手中的针线穿梭如飞,对那撒娇声充耳不闻。
“你不穿,我自个儿实在不好意思穿出去。”王氏慢条斯理地轻捻指尖,线结便服服帖帖。
“我也穿的!明儿咱俩一起穿新衣裳!”
“那换着穿,”剪刀“咔”地咬断线头,“你穿长裙,我着短褐。”王氏抖开手中的物件,“来试试,按你说的法子改的。”
只见青灰布背带上多了个灵巧的棉花垫,活像只温顺的小云朵趴在肩头。王氏调整好棉垫位置,轻轻套在白一一颈间。
白一一眯着眼享受棉垫的柔软,突然一个转身将背带套在王氏颈间:“舒服吧?”她得意地晃着脑袋,“婶子的背带也这么改!”
“婶子,你就听我的,”她突然正色,握住王氏的手,“那长裙你必须得穿上。”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对方掌心的茧子,“这世道先敬罗衣后敬人,那墨香斋的门槛,咱也得靠这身行头跨进去。”
“嗯,”王氏头也不抬,收拾起针线来,“所以你穿。”
白一一呆若木鸡——喵喵喵,这哪是棉花垫啊,分明是堵棉花墙!
“噗嗤——”铁牛憋不住笑出了声,“姐姐就听我娘的呗。”他脚下踏板踩得飞快,手上翻转谷穗的动作却愈发麻利,活像个熟练的老把式。
“当心点儿!”白一一压低声音警告,“这铁刺猬可不管是谁的手指头——”
“就搁这儿!”院中突然炸响陈阿奶洪亮的大嗓门,生生截断了白一一的话。屋里顿时鸦雀无声,连脱粒机的吱呀声都慢了下来。
“砰!砰!”几声闷响,竹筐重重砸在泥地上,震得檐下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了。
“就…搁这儿?”浑厚的男声透着迟疑,“不用帮着摊开晒晒?”
“大老爷们儿咋这么磨叽!”陈阿奶叉着腰,嗓门亮得能震下树叶子,“等桂香回来,我们娘俩收拾起来不比你们利索?”
院外静了片刻,只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“吱呀——”堂屋门缝里突然冒出双滴溜溜的眼睛。白一一猫着腰,气声问道:“阿奶,方才屋里的动静…”
“放心!”陈阿奶一个箭步上前,粗糙的指头在她脑门上一戳,“那几个憨货光顾着唠闲嗑呢。就算听见动静,也只当是家里俩皮猴儿在闹腾。”
“可咱家的谷穗不进晒场…”白一一瞄了眼屋角堆成小山的麻袋。
“这几日晒场抢得跟斗鸡似的,谁有闲心盯着咱?”陈阿奶眯起眼,笑得像只老狐狸,“再说了,谁说咱不去晒场?咱可天天都去——”话说到一半突然皱眉,“只是这‘铁刺猬’转得这么欢,不会突然撂挑子吧?”
白一一呲着牙笑得见牙不见眼:“阿奶放心,两个时辰喂它口油,保准干得比老黄牛还勤快。”
“嗬!”陈阿奶咂舌,“原当是个铁疙瘩,没成想还是个吃油的主儿。”
“阿奶心疼油钱了?”白一一促狭地眨眨眼。
“心疼?”陈阿奶一巴掌拍得铁刺猬嗡嗡直响,“吃银锭子也值当!”
夜幕低垂,小院里却比白日还要热闹几分。脱粒机的吱呀声除了夕食时分稍有停歇,一直响到现在,七八个空竹筐歪在墙角,唯一装满的那个正被铁牛和金花围着转——两个小家伙递谷穗,王氏踩踏板,短短一日竟把这铁家伙用出了流水线的架势。
灶膛边,白一一握着烧火棍小心扒拉。几根黏土条滚落出来,在烛光映照下泛着灰白。她捏起一根在掌心转了转,黏土倒是干透了,里头的笔芯却拿不准。手上力道不减,“咔”地从一角掰开黏土壳,黑灰色炭笔芯骨碌碌滚出来,在案几上留下几道细碎的黑痕,拿细纸条卷起做标记。就这样,六根笔芯排排躺在一起,白一一肉眼很难从外形上区分它们的差别。
“应该…行吧?”她小声嘀咕着,指尖捻起一根笔芯。就算没干透,塞进木槽里阴干总没问题——横竖还得找沈思禾给那木条再加工一下。那凹槽光滑是光滑,可细得连最瘦的笔芯都塞不进……
“阿奶,我去去就回。”她把笔芯用麻纸仔细包好。
脱粒机的动静忽然慢了半拍。陈阿奶手里的篾条舞得嗖嗖响,头也不抬:“桂香,歇会儿陪丫头走一趟。”
那边王氏已经在给铁牛交代出来关门了。“阿~奶~”白一一拖长声调,“我都多大了——”
“等你能把咱家腌菜缸抱起来再说!”陈阿奶说话间又编出个糖托,篾条尾梢往门框上一敲,“天黑路滑,有些泥坑能没到膝盖骨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