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bsp;nbsp;nbsp;nbsp;所谓“社”，就是伶人们私下成立的组织。能从市院拿到的无非是基础工资和彩头，再多的就没有了；伶人们空闲时间就会出去接私活，不以市院的名义，以自结社的名义。
nbsp;nbsp;nbsp;nbsp;镜花便是水月社的社长。传闻他同时谈了五个女朋友，但凡给其中一个买了礼物，另外四个也闹着要，不然就分手。因此开销特别大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席玉麟摇头道：“谢谢了，不用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镜花挑眉，“你看不起我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我比较懒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镜花“哦”了一声，也就走了，带走一阵香风，这人爱给自己喷香水。
nbsp;nbsp;nbsp;nbsp;1938年末，日军往重庆扔了好几枚炸弹。第一次扔的时候满城手忙脚乱、哭嚎一片，好在那飞机绕一圈又回去了。后来扔多了，各种秩序就完善了，防空哨岗、防空洞都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，大街小巷都贴了逃生路线图，家长教孩子认路
nbsp;nbsp;nbsp;nbsp;席香阁自掏腰包在市院的后门口修了一个，专供市院工作人员避难，因为地方不大，不向观众开放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如此一来，跑警报就太方便了。像康小冬这样回家住的，屡次在夜间被警报声唤醒，要携妻带儿地跟其他市民挤防空洞；而像席玉麟这样住宿舍的，爬下床，几步就能晃到私人防空洞里面去，根本就不把跑警报当一回事儿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直到过年期间，席香阁带他上街采买年货，忽然又是警报声大响。街上如织的人流一顿，开始向四面八方跑去，像穿针引线时抽向不同方向的丝线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席玉麟一把就将席香阁背起来，跟着一群人跑。席香阁喊道：“不对，这是去私人防空洞的！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什么私人防空洞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就和市院的一样啊！想进去，要买出入证，二两黄金一张！”
nbsp;nbsp;nbsp;nbsp;跑都跑到门口了，前面的人果然纷纷开始掏兜展示出入证，矮身鱼贯而入。到了他这里，席玉麟把席香阁放下，对警卫急切道：“就让他一个人进去吧！”
nbsp;nbsp;nbsp;nbsp;警卫不耐烦道：“没证就滚！狗日的生死关头，别浪费后面人时——”
nbsp;nbsp;nbsp;nbsp;一声巨响，惊得所有人都捂头叫起来。原是炸弹落在不远处的一栋楼上，二楼顷刻间坍塌了，砖石四溅、烟尘滚滚，地面都跟着震动起来，后面的人惊慌失措地往前挤；席玉麟趁警卫不察，一把就将席香阁推入洞内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这洞又矮又小，空气不流通，往里走几步就快窒息了。所有人都无暇说话、
nbsp;nbsp;nbsp;nbsp;只是张大嘴喘气，濒死的一片哈声，衬得外头的爆炸声更加可怖。席玉麟这年纪尚且胸闷气短，更怕席香阁出事，遂抱起他、将他举到高处呼吸空气，几分钟后，自己眼前都连连发黑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“玉麟，”席香阁拍了拍他的肩膀，“放我下来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席玉麟只能放他下来，主要是自己也撑不住了。身后有个孩子在哭，哭声渐渐就演变成氧气不足的抽气声，后来什么声儿都没有。半个小时后，轰炸机远去了，他们才陆陆续续地出洞；有几人瘫软在地上，不知是晕是死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在洞口，警卫重新把他们拦下，怒斥道：“你们没有证！”
nbsp;nbsp;nbsp;nbsp;虽说不常来这里，没必要办个证，但毕竟庇护他们躲过了一次轰炸。席香阁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，先把席玉麟留在这里，自己回去取四两黄金得了，就听席玉麟争辩道：“我们有，出门匆忙，没带在身上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留一个人在这里，另一个人回去取给我看！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席玉麟便点了点头，“那我大概半小时后——”
nbsp;nbsp;nbsp;nbsp;话说一半，他猛地一推，把那人推得四仰八叉摔倒了，同时抄起席香阁就跑，拐了几个弯，彻底消失在了那不能擅离职守的警卫的视线里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席香阁刚刚喘过气，直咳嗽，“你小子谁教你耍滑头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席玉麟假装没听见，抻了抻腰，把手叉在胯骨上摇摇晃晃地往前走。他的腰果然还是不能用力，抱一个干瘦的老头才抱这么一会儿，快叫他疼死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此事过后，他乖乖领了一份逃生路线图，把公共防空洞的位置全背了下来。闭上眼睛，脑海里就能浮现出这座巍峨城市的处处疮洞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战争打成什么样了？为什么日军的飞机能飞到重庆？
nbsp;nbsp;nbsp;nbsp;每次都是他们丢炸弹，市民抱头鼠窜，单方面地承受伤害。我们没有飞机吗？为什么不打他们？
nbsp;nbsp;nbsp;nbsp;席香阁答道：“我们真的没有飞机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满屋的人都垂头站着。席香阁背着手在办公室内慢慢绕圈，墙面上有许多照片、锦旗，记载着他如何从一个小伶人成为班主，又如何从班主成为院长，筚路蓝缕，以启山林。然而伶人的失意和荣耀都很局限，除了他自己，在意的人不多，所以不好挂在剧院墙上，只能挂在办公室里独自回味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然而现在，他要做一件大事。
nbsp;nbsp;nbsp;nbsp;“我想组织为期三年的全国义演义演，就是一分钱都不拿，产生的全部收入都捐给国家，捐一架飞机出来。”席香阁站定，回望众人，“戏曲界已经有人在这么做了。平日里人家笑话我们‘商女不知亡国恨，隔江犹唱后庭花’，到了关键时刻，不能叫人看不起。有意愿的站左边，没有意愿的站右边，还是留在重庆看场子，工资照发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一分钱不拿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他又补了一句：“镜花在搞个什么社，是吧？我其实一直知道。你们实在为难，可以加入他，私下赚点钱，不打市院的名号，我也懒得管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镜花被说得有点脸红，昂头一甩碎发，站到左边去了。他一动，他的几个小弟就呼啦啦地跟着动，全跟去了左边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康小冬想到了两个儿子，男孩子，要读书吧？吃得多吧？怎么想都是一大笔花销。但他们也是中国人、重庆人，飞机一来，也得跑警报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他站到左边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