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bsp;nbsp;nbsp;nbsp;老太爷一整天都没有醒，何炳翀和程蕙琴就在那儿守着，晚上不回来了。其实两个金尊玉贵的人跑到医院有什么用？又不能搭把手，还碍医生、护士的事。然而如果他们不坚持，就是何炳堃夫妇在那里守，老太爷倘若醒了，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们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程蕙琴不在，霍眉只好接替正牌太太的工作，饭后陪老太太聊聊天、捶捶腿。老太太看她就像看一个巨大的克星，直接摆手叫她走，别碍眼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她就从善如流地拐到公共浴室泡澡去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等何炳翀和程蕙琴回来，两人都气得非同小可：老太爷一睁眼就叫了律师，分配财产，说何炳翀手上已经有一家公司了，时风不说给何炳堃，也要何炳堃完全控股。现在老太爷手上有75%的股份，要分60%给何炳堃，10%给何炳翀，5%给原配妻子。作为补偿，他遗留下来的个人资产全给何炳翀。
nbsp;nbsp;nbsp;nbsp;首先是钱的问题，太少了。其次，何炳翀几乎就完全被排除在公司事务之
nbsp;nbsp;nbsp;nbsp;外了，10%的股份根本在做决策时说不上话。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什么叫已经有一家公司了？”程蕙琴忿忿道，“那是我娘家的！他也好意思说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但也不是全无好处。何炳翀和霍眉对视一眼，即使公司在法律上归何炳堃所有，短时间内，何炳翀获得了巨额现金，是何炳堃暂时无法积累起来的。现在就等着老太爷死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真悲哀啊，何炳堃恐夜长梦多，盼着老太爷死；何炳翀想赶紧行动，也盼着老太爷死。
nbsp;nbsp;nbsp;nbsp;然而老太爷就是不死，一次次下病危通知书，又一次次醒过来。除了两个儿子轮番探望他之外，老太太也颤颤巍巍去了几趟。年轻的时候，他们曾经很恩爱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有多年轻呢？她十七岁，他二十三岁，澳门赌场摇骰子的两个小工；合谋起来动了点手脚，骗到了人生第一桶金。他把她抱到赌桌上亲吻，哗啦啦撞倒好多酒瓶和筹码。他发毒誓说我一生只要你一个女人，若违此誓，万劫不复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大半个世纪的光阴过去，那时的感情早已一滴不剩。老太太注视自己的衰病丈夫，只像注视一件时光的标志物，没有爱憎，徒余感怀：我们的时代过去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1939年新年伊始，空壳公司就注册了替代版高压整流器的专利。外面有好消息，家中却阴云密布：刘银珠流产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老太太立刻病了。把医生请到家里来，什么都查不出，就说是年纪大了，受不得刺激，要好好休息。老太太不认为是受了刺激，她认为家里有鬼，专门报复小孩子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何炳翀虽惧怕、孝顺母亲，跟他说这个，他也无计可施。老太太说“有鬼”，他就说没有。老太太猛地一下坐起来，颤抖地指着门口，“我看到了！就在那里，梳着发髻，大着肚子。”简直像讲恐怖故事的，把何炳翀也说得出冷汗。
nbsp;nbsp;nbsp;nbsp;霍眉也叫道：“我也看到了！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什么？”何炳翀惊慌道，“你真看到了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看到了，看到了，等一会儿——”她匆匆跑出去，拿了碗米进来，米上直直插两根筷子。等老太太累得睡着了，她就趁机把米倒了一半，等人醒后，指着欢欣道：“办法奏效了，鬼走了！”
nbsp;nbsp;nbsp;nbsp;老太太就平和下来，点点头，“早该如此的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刘银珠整日吃不下饭、睡不着觉，就呆呆地盯着天花板流眼泪，医生说这是出心理问题了。于是由程蕙琴整日陪着她，鼓动她出去逛街，和她一起做手工。要不说爱哭的孩子有奶吃呢，刘银珠有心理问题，程蕙琴就给她花心思；霍眉因为对孩子实在没什么感觉，没出毛病，程蕙琴就不管她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她真是恨透程蕙琴了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四月初，老太爷咽下最后一口气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当时他已经转移回家了，何炳堃那一大家子人和何炳翀这一小家子人都围着他。程蕙琴、刘银珠和老太太都不能来，所以来的只有何炳翀、霍眉和从学校请假回家的摩根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满屋子的人听老太爷艰难喘气，哧呼哧呼的，听着累人，恨不得帮他喘。最后一口气呼出来，没再吸进去，大家才算从这种听力折磨里解脱出来，不约而同地送了一口气。何炳堃兀自出神，不知道在想什么；而何炳翀不断地攥手，后来手指和手掌中就钻进来一只细细的手，霍眉的手。他牵住了她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晚上还要来守夜。他们借着回去看老太太的理由先撤退，然后向海关投了一封打印的匿名举报信，举报时风公司虚假原产地申报——何炳堃可是一直声称自己掌握了核心技术，爱克斯光机原产香港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发信后，两人随便找了家苍蝇馆子吃了顿面，才一港币，但是你一口、我一口地互相喂，别提多甜蜜。腻歪完后才回到何二雄韬的公馆，应付来宾、布置灵堂。
nbsp;nbsp;nbsp;nbsp;到了半夜，座机响了好几次。何炳堃忙着在来吊唁的亲友面前表演哀恸，当然不能接电话，全挂了。过会儿，又有西装革履的人进来，急着要找何炳堃说话。何炳堃只好暂时收了眼泪，跟他往楼上走。
nbsp;nbsp;nbsp;nbsp;恰好摩根倒在沙发上睡着了，佣人们都忙得不可开交，何炳翀只能亲自上楼给她找毯子。还在楼梯口，就听二哥在气急败坏地骂：“把我的货扣下了？乔裕民怎么不给我通风报信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事发突然，乔先生估计现在都不知道。总之船一靠岸，就被英国人截停了。英国人对这方面管得严，传唤你立刻过去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他们还没开箱吧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我想应该不至于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何炳堃骂了句脏话，匆匆往外跑。何炳翀赶紧躲了过去，一扭头，看见香烛的火光在父亲的遗像玻璃面上反光，几乎看不清人脸，就看见两点惨白的火，好像正在眼睛的位置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这一举动，还不只是兄弟阋墙，是要彻底把时风——这个由父亲一手创办的公司——名声搞臭。
nbsp;nbsp;nbsp;nbsp;老太爷尸骨未寒，头七未过，正留在人间看着你呢。
nbsp;nbsp;nbsp;nbsp;他不禁打了个寒战，疾步回到沙发边，瞧了瞧霍眉那张略带倦容的脸，心里才好受些。霍眉强忍困意问：“怎么了？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海关把他进口的爱克斯光机扣下了。我以为还要几天呢，结果今晚就有货到港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她一下子精神了，“你别守了，赶紧去证券交易所申请，把我们家那15%全抛出去。老太太糊涂呢，别解释，就说生意上需要，她的反正也是你的。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唉，但是这才第一天，两个儿子都不在灵堂——”
nbsp;nbsp;nbsp;nbsp;“怕什么？”她把他往外推，一边就眯起那双弯弯的眼睛，其中闪烁着笑意，“死都死了，怕他做鬼报复你？到时候我半盆经血泼出去，看他敢不敢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