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过了一阵,木鸢才发出声音:“可有什么要紧之事?”
“你在忙么?”孔一方说:“倒没有什么急事,我只是觉得,程三五似乎与那陆相的儿子往来甚密。”
“他们在西域的时候,算是并肩经历过生死。”木鸢似乎心不在焉:“以程三五的性情,这一点不奇怪吧?”
“我之前听说,程三五并不像表面那般鲁莽。”孔一方问道:“有没有可能,他加入内侍省、接近陆长青,都是别有用心?”
“无撄子也说过类似的话。”木鸢叹了一口气:“这些事你去找闻夫子说,我可懒得管。”
孔一方暗中扣指,一股精微难测的气机如同风中飘拂的丝缕,缓缓逼近木鸢,试图钻进木鸢内中。
“非要我说的话……”木鸢忽然开口,背后之人似乎在忙别的事情,随口说道:“程三五估计是怕我们哪天又去找他麻烦,所以打算借朝廷的力量保护自己。”
“确实有几分道理。”孔一方连连点头,同时缓缓催动精微气机,留意木鸢变化:“不过我觉得,放任程三五在内侍省中,未必是好事。尤其是看如今这样,我隐约觉得内侍省在新政推行上,已渐渐与陆相合流。”
“嗯?你在……说什么……。”木鸢传来断断续续的声响。
孔一方低头瞧了一眼,随即撤去气机,问道:“怎么了?我没听清楚。”
“估计是这只木鸢有些老旧,需要更换里面的机巧。”木鸢晃了晃翅膀:“那我先让这只木鸢离开一阵子,你能单独监视程三五吗?”
“如果他不到处乱闯,我估计还能盯一阵子。”孔一方微笑道:“你也知道,我武功平平,要真出了什么事,还是要请闻夫子他们解决的。”
“你好歹是九位掌令之一,怎么会是武功平平?”木鸢振翅起飞:“这样吧,等我几天,换个新的木鸢过来。反正程三五他们就是在这一带抓净光天女,又不会跑到天边去。”
说完这话,木鸢迅速飞走,远远看去与寻常飞禽无异。
确认四周孤身一人后,孔一方站起身来,抬手拂过脸面,换了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,身上衣物也变成江湖武人的劲装,他牵起马匹,朝西北方疾驰远去。
……
“没想到崔翁对农事如此熟悉,晚辈受教了!”
田垄之上,长青一边走,一边听崔铎讲解一年四季按照时令气候布置农事,从五谷粮食,到各类瓜果蔬菜、圈养牲畜,以及桑麻布帛、栋宇器械、樵苏脂烛,乡野之事无所不包。
崔铎甚至清楚粮食从耕种伊始,随后茠鉏、刈获、载积、打拂、簸扬等步骤,让不曾为衣食忧心劳力的长青大开眼界,半日之谈,尤胜十年攻读。
“你可曾读过《四民月令》?”崔铎手里捻着一根枯死麦穗,无奈摩挲。
“是月令书么?”长青有些心虚,他的确没看过。
崔铎淡淡一笑:“月令书是儒门用来规定一年每月礼仪政令与各项人事,而《四民月令》则是专谈农事生产、家业经营,作者正是我博陵崔氏的先祖崔寔。”
长青微微一惊,拱手道:“晚辈见识浅薄,稍后必定拜读。”
“国以民为根,民以谷为命,命尽则根拔,根拔则本颠,此最国家之毒忧。”崔铎叹道:“世人总以为我博陵崔氏是靠诗书礼乐、衣冠簪缨立于士林,却不知根底就在你我脚下。
“魏晋以来,卿士大多不知稼穑之艰难、五谷之珍贵,或依俸禄而食,或使僮仆为业。未曾起一墢土、耘一株苗,亦不知几月当下、几月当收。
如此本务不识,安识世间余务乎?长此以往,治官则不了,营家则不办,皆因优闲之过也!”
这番之乎者也,其他人听来或许觉得太过啰嗦,长青自己却深感震撼。
许多人心目中的五姓七望,早已是不涉庶务的文学之士,靠着亲朋故旧、门第恩荫,在朝野广获人望名声,不少经世官员对他们多有轻视。
可此番深谈,却让长青大为改观。崔铎并非是那种致仕还乡后,仍对权位官身念念不忘的庸人。即便身处乡野,仍然注重农事,视其为民生本务,笃行祖训家学。
或许正因为崔铎是这样的人,长青才能够说服他出借粮食。如果他是那种一心兼并侵吞的豪强,恐怕只能依靠程三五他们诉诸武力了。
“老夫听说朝廷新政将在各道推行?”崔铎忽然发问。
“是。”长青心中隐约不安。
崔铎抬眼望着长安的方向:“河北道土地平旷、人丁繁密,又是本朝赋税重地,想必是新政推行的关键地界。不知老夫是否能探听一二?”
面对老人的询问,长青不敢隐瞒:“新政大体有以下三项——一是广设常平仓署,用于籴粜平抑、赈贷百姓;二是疏浚漕渠,减少租税转运耗损,方便各地粮食财帛调度;三是检括逃户与籍外占田,重新编户与安顿流民。”
听完这番讲述后,崔铎沉默良久,感叹道:“开源、疏通、节流,样样兼备,陆……令尊确实有才干。”
若论年岁辈分,崔铎当长青的祖父绰绰有余,视陆衍为晚辈、评头论足也不奇怪。
“但新政要妥善落实,并不容易。”崔铎言道:“若是所托非人,不仅无法改变时局,更可能引起剧烈动**,使百姓徒增苦难。古往今来变法之人稀少,并非全因畏难惧事,而是唯恐落实有偏,反成奸徒凌虐小民的手段。”
“可若是不改,待得国事蜩螗,便悔之晚矣。”长青坚持道。
崔铎望向长青,良久方说:“接下来的话,就当是老夫妄言——新政成功之日,便是令尊遭贬之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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